石笋里的上海“盐”值

 

 

 

 

刚踏入上海,扑面而来的快节奏和灯红酒绿的夜生活,让“时尚弄潮儿”“小资文艺青年”这类“魔都”的颜值代表遍地开花,而“小桥、流水、人家”这般江南水乡的温柔,在这里似乎找不到落脚点。“浦东十八铺,新场第一镇”的说法,再加上同济大学阮仪三教授的一番评价,让我决定逃出市区,到新场古镇去寻找真正的上海颜值。新场古镇,地处上海市浦东地区腹地,距上海市中心36千米,是李安导演拍摄《色·戒》的取景地,在这里应该可以找到江南水乡的温婉。

 

石笋滩,生新场

去往新场古镇的途中,被纪录片《上海味道》里飘出来的吴侬软语惹得心痒痒:“十三牌楼,九环龙,小小新场赛过苏州,妈妈带我来吃豆腐花,白白嫩嫩滑溜溜,下次带小朋友们过来,兜一兜。”歌谣里的鸡汤豆腐花,是新场古镇的网红美食,全名竹枝豆张记豆腐花。据介绍,竹枝豆张记豆腐花,始创于清光绪三十一年(1905年),全上海仅此一家,不仅年代久远,连调料都铺得很“远”,满满一张桌子,铺满了木耳、榨菜、香菜、香葱、虾皮、桃胶、酱油、香油、辣椒油等数种调料。一勺白嫩的豆腐花,淋上一瓢金黄的鸡汤,再挨个撒上那一桌子的调料配菜,颜色丰富多彩,味道自然也层次多样。尤其是这竹枝豆豆腐花,更是如白玉般细腻。竹枝豆,得名于新场古镇竹园,因生长在古镇东边改良的盐碱地里,长势喜人,豆粒饱满,用这豆子做出来的豆腐花的味道自然是不会差的。

 

 

 

这盐碱滩涂地,正是新场古镇的发源地。新场古镇地处长江三角洲近海处,由于长江水夹带泥沙沿海岸线南下,与钱塘江水汇合时受江海潮汐作用而沉积下来,唐代中后期,逐渐形成陆地,是南汇县成陆较早的地区之一。刚成陆时,这里还只是一片“斥卤之区”,鲜有人烟。到了唐末宋初,从今江苏、浙江、安徽等地迁徙而来的游民,在新场以捕鱼、煮盐为生。渐渐地,这里形成了小规模的村落和零星的盐场。据《新场镇志》记载,元代时期,由于盐业的发展,已经有灶丁2407人落户新场地区。

其实,最早的新场被称作“石笋滩”。据清光绪时期《南汇县治》记载:“石笋滩在新场受恩桥西,当南五灶港曲折处。今名石头湾。土人言河底尚有青石片……”地处杭州湾喇叭口、钱塘江北岸的新场,当年为了防止海潮冲坏堤岸和农田,当地老百姓曾在海滩、受恩桥西边打下了一批石桩子。随着潮涨汐落,这批石桩子渐渐被泥砂淤泥埋没。直到开挖疏浚时才发现,当年打下的石桩子变成了竹笋的模样,石笋滩也就因此得名。宋代张荣的《过鹤沙》诗云:“闻道沙中多石笋,几时才得出淤泥。”到了南宋建炎二年(1128年),因此地盐业兴盛,盐民不断迁居石笋滩。随之而来的盐贩与商贾,让此地人丁兴旺,集镇很快也就建立起来,取名为“石笋里”。

此地盐业的兴盛,还要从宋代说起。过去,下沙与新场均为古盐场。南宋建炎年间(1127—1130年),因下沙盐场的蓬勃发展,朝廷在下沙设盐监,管理盐的生产、运销、课税等盐政,置两浙盐运使司松江分司。位于下沙南部的石笋里,成为下沙盐场的分场,也因此被称为“南下沙”。因水灾频发,曾将“沙”改称为“砂”,所以“南下沙”也写作“南下砂”。随着陆地向东南延伸,盐场也跟着迁移。元大德四年(1300年),下沙盐场场部全部搬至新场镇,两浙盐运使司松江分司也迁至新场镇。据《两浙盐法志》记载:“元迁盐场于石笋里,名新场。”于是,人们便将下沙本场称为“老场”,而把这里唤作“新场”,并沿用至今。

 

熬波图,展画卷

除了新场的名字流传至今,一部海盐生产专著也传世千秋。《熬波图》是中国现存的第一部海盐生产专著,被清乾隆时期编修的《四库全书》收录。有着“百科丛书”之称的《四库全书》里,《熬波图》是唯一一部关于制盐的专著。

 

 

 

《熬波图》由元代陈椿撰写。陈椿,时任下沙盐场监司。当时的下沙盐场由两浙盐运使司松江分司管辖,后来迁到新场盐场。因此还有一种说法,认为陈椿从浙江到新场上任,担任的是新场盐场的“副场长”。无论陈椿在新场盐场的职务如何,他留下的《熬波图》对中国海盐生产历史的贡献是不容置疑的。朱自清先生曾评价:“《熬波图》有‘政治的、学术的、艺术的’三大价值。”

这部匠心独运之作,现存图47幅,每幅图配诗一首,形象生动地反映了元代时期我国海盐生产的总貌,完整地展现了海盐生产工艺流程。与自贡等井盐地区的生产工艺不同,古时海盐的生产由开辟摊场、筑垒井池、就海引潮、担灰入淋、淋灰取卤、捞洒撩盐、担灰摊晒、筛水晒灰、铁盘模样、出拔生灰10个步骤组成。海盐的古法生产或许不能重现,但这些场景却可以在如今的新场历史文化陈列馆中一览无遗。

位于新场大街上的新场历史文化陈列馆,原为解放前新场最大的典当行—信隆典当,始建于清光绪年间。当年,信隆典当有30多间店面,其管事经理严赞平同时掌管新场、大团、周浦、横沔等7家典当。2006年修缮后,由上海市历史博物馆设计布展成“新场历史文化陈列馆”,共有沧海桑田、煮海熬波、名人荟萃、生态古镇4个展厅,勾勒出新场古镇历史演变的完整画卷。

 

银新场,赛苏州

等到走出新场历史文化陈列馆时,才发现大庭院里安放着几个石狮子残件,据说是新场古镇三世二品坊的原构件残存。带着疑问,借拂面而过的清风,古镇的画卷正在我面前徐徐展开。

从石笋里蜕变为主盐场后,新场的发展速度更是像坐上火箭般迅猛,一时间,“歌楼酒肆贾炫繁华,盐赋为两浙之最”,繁盛程度瞬间超越当时县治上海城。南北不到3千米的新场街以及东西1千米左右的洪桥街,纵横交错的街道构成的新场集镇,密密麻麻地林立着各式商铺、食肆,好不热闹。据清光绪《南汇县志》记载,当年的新场那可是一片“歌楼四肆、商贾辐走辏”的盛世之景。因此,周边的百姓也把这里称为“银新场”,至今都流传着“十三牌楼九环龙,小小新场赛苏州”的民谣。

民谣里的“十三牌楼”是指明清时期营造牌楼的盛况,在当时新场共有三世二品坊、贡元坊、旌节坊、熙春坊、兴文坊、余庆坊、莅政坊、中和坊、兴仁坊、安里坊、清宁坊、儒林坊、世科坊13处牌楼,其中三世二品坊最具代表性。三世二品坊坐落于牌楼路与新场大街相交处,据记载,三世二品坊建于明万历年间(1573—1619年),当时官居二品的太常寺卿朱国盛,获得皇帝降旨恩准后,为了庆贺其祖父朱镗、其父朱泗三代皆封赠山东左部政(二品)而修建,故名“三世二品坊”。

 

 

 

具有“江南第一牌楼”之称的三世二品坊于1975年拆除,2006年,由里人倪国强捐资重建。牌楼通高11.3米,宽10.3米,总重量达150吨。牌楼整体结构为三门四柱五层,选用了山东花岗岩、金山绿石作石料。第一层雕刻的是被福禄寿包围着的麒麟,额题“明万历太常寺卿朱国盛立”,左题“七省理漕”,右题“四乘问水”,是说朱国盛奉敕治理河漕,因其才能卓越,治理功绩斐然,升大司空掌管全国水利;第二层则雕刻双龙戏珠、喜鹊报喜,牌楼额题“九列名卿”,是指朱国盛最后被晋升为六部九卿之一的太常寺卿;第三层是郭子仪拜寿,其上为“三世二品”;第四层刻鲤鱼跃龙门,上面竖写着“恩荣” 两字,背面为“圣旨”两字,表明皇帝的恩赐;第五层则雕刻着貔貅与蛟龙。

无论是雕刻技艺,还是牌坊体量,三世二品坊均尽显 “江南第一牌楼”的气派。

 

九环龙,越千秋

穿过这“江南第一牌楼”,才算真正走进九环龙水乡。新场古镇属黄浦江水系,境内河流纵横密布,除市河、奉新港、惠新港、大治河等骨干河流环抱外,尚有东西向、南北向干流若干条,这里“门前连街市,窗外闻橹声”,江南人家尽枕河。

在枕河人家里,“无桥不成市,无桥不成路,无桥不成街”,发达的水系也衍生若干的桥梁。环镇4条河共有石桥38座,其中石拱桥9座,分别为白虎庙桥、千秋桥、洪福桥、衙前桥(众安桥)、永宁桥、义和桥、杨辉桥、众安桥(盛家桥)、玉皇阁桥,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为“九环龙”。新场的沈申元先生将九环龙的桥名排起来写了一副对联:青龙白虎齐洪福,受恩千桥得众安;东仓西仓共余庆,广济万福享太平。

九环龙里最有名的便是洪福桥,又称洪桥。这座单孔石级环龙桥,由里人潘祥于明正德年间(1506—1521年)修建;清乾隆四十七年(1782年),知县韩运鸿倡修;1958年,新场镇政府为方便小型车辆通行,在石级上浇筑两条水泥行车道;1960年,拆除环龙结构,砌成平石桥;1964年,改建成水泥平桥;后来,为了还原古貌,又修缮成石拱桥。

 

 

洪福桥

 

洪福桥,名字来源取意洪福齐天,大福气、好福气的寓意。相传当年洪福桥下的洪桥港有神龙出没,庇佑新场,故在桥中央摆放方正风水石一块,以敬神灵,至今已有近500年的历史。架在洪桥港上的洪福桥,构成了新场古镇的井字形格局。以桥为界,河的北面有洪东街和洪西街,河的南面则为下塘街和上塘街,西面有西仓桥,东面有东仓桥、青龙桥、邀月桥,倚靠洪福桥而建的还有建于清同治年间的“第一楼茶园”。占据着新场古镇中心位置的洪福桥,在当地也是响当当的角色,连桥下古镇的主要水巷都随了它的名,被称作“洪桥港”。

跨过历史,顺着洪福桥一直往东走,就能找到九环龙里保存最完好的千秋桥,也是整个南汇区保存最完好的石拱桥之一。千秋桥,原名仗义桥,也称八字桥。清康熙年间(1662—1722年),此桥由新场人钱建章集资而建;清乾隆五十一年(1786年)重建;清同治二年(1863年)又修;到了1983年,因桥栏杆损坏,用水泥制品代替石材修理;如今已经依照原样,用石块青砖再修,使之恢复原有风貌。

在如此诗情画意的新场古镇里,时间随着洪桥港缓缓地流淌,竟有了难得的闲情逸致,细细地数了一下,千秋桥东西各有21级台阶。桥高身广的千秋桥桥身总长28米,桥宽3.9米,南北桥孔二侧间壁上分别刻有桥联,南侧为“愿天常生好人,愿人常行好事”,北侧则是“济人即是济己,种福必须种德”。据当地人介绍,月夜登此桥,可见“千秋夜月”。“千秋夜月”是笋山十景之一,古人姚春熙曾赋诗咏此景:“百步长桥高并楼,闲人夜月咏来游。凭栏笑指东流水,蟾影波光一色秋。”

只可惜行程匆匆,“千秋夜月”未得一见,留下憾事一桩。

 

卖盐茶,欲含羞

好在一睹“卖盐茶”的绚烂,刚刚的遗憾才渐渐退场。

“卖盐茶”是浦东地区盛行的传统民间舞蹈。据《新场镇志》记载,两浙盐运使司松江分司迁下沙主盐场—新场后,这里的盐业发展格外兴盛。为了统一管理,盐商经营盐业需要官方立册,经销“官盐”,也就是办营业执照。部分盐商勾结官府垄断盐业,让底层盐民毫无喘息的机会,只得卖命于人。终日的劳作,却不得温饱,迫于生计,盐民开始偷偷把盐挑出盐场,贩卖“私盐”。这种高危举动,在当时可能会招来灭顶之灾。为了避人耳目,盐民们通常挑着篮子转盐。为了不被发现转运私盐,篮子的上面多用其他物品打掩护,篮子的下部才装盐。然后盐民们挑着担子装作小贩的模样或者走亲戚的架势,通过串门兜售私盐来补贴点家用。

卖盐茶就是以当时的人们贩卖私盐为素材演变而来的。最初,卖盐茶的表演者都是男扮女装,后来才改为女子身着华服、肩挑花篮的形象,因此卖盐茶也被称作“花篮舞”。卖盐茶的轻歌曼舞还在眼前萦绕,脑海里却一直回荡着阮仪三教授的一席话:“新场古镇是体现上海成陆与发展的重要载体,是近代上海城镇演变的缩影,是上海浦东原住民生活的真实画卷,是上海地区少有的保存完整且尚未建设性破坏的江南传统水乡古镇。”

此刻,石笋里江南水乡的身姿更加绰约起来。成陆咏熬波,新场赛苏州,环龙越千秋,卖盐欲含羞,这一幅古镇山水画卷开始缓缓收回,最后只留下回忆与感叹:新场,始于颜值,忠于“盐”值。(胡慧灵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