象头神与马戏团—大象旅行记

 

 

大象是世界上现存体型最大的陆地哺乳动物,晋代郭璞在《象赞》中记载:“象实魁梧,体巨貌诡,肉兼十牛,目不逾豕,望头如尾,动若丘徙。”高大的身躯,长长的鼻子和牙齿,直径超过1米的大耳朵都让它极具辨识性,成为人尽皆知的动物。从地域上看,野生大象以群居为主,多分布在非洲或南亚、东南亚的草原、河谷和丛林地带。千百年来,经过人类不断地驯养,大象已旅行至世界各地。它曾是马戏团的绝对主角,在前电影时代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;现在的它则是城市动物园的标配,也是城市雕塑的首选模型之一。

 

 

作为东亚文明的宗主国,在长达两千年的时间里,中国都是临近番邦尤其是西南番邦进贡大象的目的地。历史如烟,我们早已不知道有多少来自扶南国、林邑国、暹罗国、真腊国的驯象跨越海洋,穿越岭南丛林和崎岖山路,旅行至中国的皇庭,来到了中原腹地。与大象的实体旅行相应,另有一种名为“加内塞(Ganesa)”的象头神伴随着印度教东传,来到东南亚各国,以雕塑、画像等形式出现在泰国的都市、柬埔寨吴哥遗址,以及缅甸、老挝和越南等地的城镇乡村。佛教诞生之后,“加内塞”以“毗那夜迦”之名随佛法东传,沿古丝绸之路走向中原,出现在敦煌的壁画上,惊现于陕西法门寺的地宫中,雕刻为成都万佛寺的造像,印刻为丝路上的一系列版画。

 

走向中国,朝贡体系下的亚洲大象行迹

对于大象,中国人从来不觉得陌生。据贾兰坡等老一辈考古学家的研究,夏商时期,我国黄河流域气温较现在高,且沼泽植被分布广泛,曾是野生大象生长的乐园。从甲骨文记载来看,今安阳、沁阳等地都曾是商王围猎大象的区域。从字形上看,河南的古称“豫”就是人手牵象,古老甲骨刻画出的是久远之前的中原人象图谱。《孟子·腾文公下》记载:“周公相武王,诛纣伐奄,三年,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,灭国者五十,驱虎豹犀象而远之,天下大悦。”这段文字说的是在西周初年,周公因驱赶野象而建立功绩。这则历史信息至少说明,上古时期大象在中国北方仍很常见。

随着气温的逐渐降低,到了西周中晚期,文献中关于“象”的记载几乎未见。到了秦汉之际,野生大象基本退居淮河流域及以南。东汉许慎在《说文解字》中记载:“象,长鼻长牙,南越大兽,三年一乳。”在古代中国,无论是身居宫殿庙堂,还是身处市井江湖,人们都喜欢大象。如从周代开始,国家重大事件和仪式中都会使用大象,这种传统一直延续到明清时期,《明太祖实录》中就有“时朝廷大辂(皇帝所乘之车)用象挽之,凡朝会亦用象陈列殿陛两墀及阙门之外”的记录。另外,汉语中“象”与“祥”同音,人们常将大象视作太平瑞兽的象征,民间“太平有象”的谚语即与此有关。

 

铜珐琅太平有象

 

事实上,早在西汉初年,中原所见的大象就已是人工驯象,其基本来自西域或南方番邦的贡奉。留下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驯象旅行信息的是《汉书·武帝本纪》:“元狩二年(公元前121年)夏……南越献驯象。”东汉后期番邦进贡驯象记录逐渐增多,《后汉书·南蛮西南夷列传》记载:“永元六年春六月(公元94年),永昌徼外夷遣使诣献犀牛、大象。”《后汉书·孝献帝纪》也有“建安七年夏五月庚戌(202年),袁绍薨,于阗国献驯象”的记载。从空间上看,“永昌徼外夷”是今天的云南保山,“于阗国”则在今新疆和田,这两个地方一南一西,都距离中原相当遥远,彰显出早期大象旅行的漫漫旅程。

三国时期“曹冲称象”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故事,长久以来,大家的关注点都在小曹冲的聪慧上,却没关注到这其中隐含的大象旅行信息。从文献记载来看,这则故事来自西晋人虞溥的《江表传》,原文记载:“孙权遣使诣献驯象二头,魏太祖欲知其斤重,咸莫能出其理,邓王冲尚幼。乃曰:置象大舡上,刻其所至,秤物以载之,校可知也。太祖大悦。”原来曹冲所称之象是孙权所献,依据孙权当时所统辖的区域,这两只驯象极有可能来自九真郡,也就是今天两广以南越南以北的区域。除了给曹操献象,孙权也曾将驯象作为礼物送给蜀后主刘禅,《江表传》也有“蜀将诸葛亮讨贼还成都,孙权遣使劳问之,送驯象二头与刘禅”的记载。

唐宋之际,中国的国家影响力愈加深远,皇家园囿中进贡的大象越来越多。《太平御览》记载:“唐高宗永徽二年(651年),文单国(今老挝)累献驯象三十有二,皆豢于禁中,颇有善舞者,以备元会,充庭之饰。”32头大象一次性从文单国旅行至长安,这景象可谓前所未有。这些大象中会舞蹈的不在少数,说明它们明显经过人工驯养。另有《新唐书·南蛮传下》记载:“垂拱二年(686年),林邑国(今越南)遣使献驯象。” 这一时期,中原驯象主要来自东南亚地区,但有的也来自于遥远波斯,如《明史·云南土司二》记载:“宋宁宗时(1168~1224年),缅甸、波斯等国进白象。”

 

 

故宫跪象

 

随着进贡驯象的增多,自宋朝开始,中央政府开始设置专门的机构,饲养、训练和管理这些大象。这种机构在宋代叫作“养象所”,《宋史·职官志四》载“养象所,掌调御训象”;明代称其为“训象所”,《明史·职官志五》载“驯象所,领象奴养象,以供朝会陈列、驾辇、驮宝之事”。从机构名称来看,驯养大象具有稳定的继承和延续特征。因为饲养和训练大象的缘故,一批被称作“象奴”的人也出现在历史的长河之中。《帝京景物略·春场》记载:“三伏日洗象……象奴挽索据脊,时时出没其髻,观者两岸各万众,面首如鳞次贝编焉。”不同于今天的动物管理员,古代的大象驯养员—“象奴”多由战俘、罪犯及家属或由番邦异族人士担任,他们身份卑微低贱,自己乃至子孙都不能更换工作。

 

印度向东,婆罗门教中的象头神之旅

1987年4月,被誉为“关中塔庙始祖”的陕西法门寺地宫考古发掘正式开始。一个多月后,包括佛骨真身舍利在内的2000多件文物横空出世,震惊世界。诸多珍贵文物之中,一个鎏金象首金刚铜香炉颇为独特。该香炉高约42厘米,半球形的炉盖镂空,顶部上跪着一尊象头神。从造型上看,此神大耳长鼻,左齿残缺,大象特征非常明显;其上半身裸露,脖子和臂膀有项圈与臂钏,飘带自两臂间穿过,下垂至足边,象神左手施结手印,右手托举欢喜团,下身着短裙,裙摆衣纹为“V”型,双膝平行而跪。专家们考证认为,这尊象头神造像与敦煌莫高窟第420窟、285窟以及安阳小南海石窟、太原天龙山石窟等地的象头神像高度一致,属于佛教神祇“毗那夜迦”。

 

 

象窟

 

“毗那夜迦”虽是佛教神祇,但其形象却源自印度教的象头神。凡到过东南亚国家的人,无论是在金边、曼谷或内比都的城市大街,还是吴哥古老的王城、孟加拉国毗诃罗普尔古城遗址、老挝琅勃拉邦的帕红寺,或是巴厘岛的网红景点象窟、岘港的占族雕塑博物馆,也都能碰到象头神的雕塑或刻板壁画。其形象也是象头人身,大腹便便;两只蒲扇般的大耳朵分列脸颊两侧,长且粗的象鼻子垂至胸前,与法门寺出土的象头神形象相反,印度象头神是右侧象牙明显断掉;神像或站或坐,多以四臂、六臂、八臂为主,神像手中持残缺的象牙、绳索、荷花、斧子等法器,最为有趣的是,庞大的象头神的坐骑居然是一只小老鼠。

 

 

象头神青铜雕塑

 

伴随着印度教向外传播的漫长历史,象头神旅行到了东南亚各地。在炎热的丛林和密布的河流四周驻足,成为护卫东南亚各地人们的神祇,在那里它的神职愈加广博,但形象几乎不变。追根溯源,是因为无论劳动运输还是军事战争,古印度人都离不开大象。《后汉书·西域传》记载古天竺“其国临大水,乘象而战”。根据印度史诗《罗摩衍那》和《往事书》记述,象头神是毁灭之神湿婆与雪山女神帕瓦罗蒂的儿子,因为某个偶发事件被湿婆割掉脑袋,遂用象头来代替。在另一部史诗《摩诃婆罗多》中,象头神为了帮助广博仙人完成史诗写作,折断了自己的右牙当笔,这就是象头神缺少一根牙的原因。

即便在今天的印度,象头神的雕塑、画像依旧相当常见。每年8、9月份,印度将举办象头神节,这是印度教庆祝象头神生辰的节日。在这个节日的最后一天,首都新德里的人们要在盛大仪式中将象头神像送入亚穆纳河中,让它随波逐流,象征着除旧布新。作为智慧与成功之神,作为知识和文学的保护神,印度人非常喜欢和崇尚它。无论是哪种种姓,也无论贫贱还是富裕,大到新建房屋、结婚大喜,小到启用新账本、出门办事,印度教的信徒都要召请象头神降临赐福。印度教研究学家W.J.威尔金斯在《印度教神话、吠陀和普兰经》一书中曾评价说:“在所有的献祭和宗教庆典上,以及要书写所有重要的文章和处理天下所有重要事务时,虔诚的印度教徒都以祈祷‘加内塞’作为起始。”

 

泰国壁画

 

走向东南亚之后,象头神也越过高峻的喜马拉雅山脉,沿着古丝绸之路东行到中国,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中国新疆丝绸之路考古中,一批精美的象头神雕像与绘画重见天日,成为其旅行到中国的力证。艺术史研究者乔安娜·威廉姆斯在《和田绘画的图像学研究》一文中就提及:“在来自和田的这些小型造像中,还有一件湿婆之子象头神的造像……”此外,1900年6月,英国考古学家斯坦因也在新疆和田获得一幅“彩绘象头神像”:“画面正中,象头神坐在有方格图案的席子上,上体裸露,腰间缠布,右手举到胸前……头戴珍珠宝冠,有顶上光环。”1906年10月,法国人伯希和在中国新疆图木舒克的一个祭坛遗址中,发掘出“整整一套带象头的雕刻装饰,它们似乎是象头神的祭坛”。

不过,在中国,象头神不再叫“加内塞”,而被称为“毗那夜迦”。复旦大学严耀中教授在《在中国的加内塞和毗那夜迦》一文中指出,佛教徒在神话佛陀乔达摩·悉达多的过程中,有意识地降低了象头神的地位。因为“加内塞”在印度教中是天神湿婆的儿子,法力无边;而在佛教中,它先是佛陀的坐骑,后来又成为普贤菩萨的坐骑。地位降低的同时,也伴随着形象的恶化,南朝梁时期,僧旻等撰写的《经律异相》中记载:“大象王,盛年六十,醉暴凶恶,神大牙长。”唐代含光法师翻译的《毗那夜迦·那钵底瑜伽悉地品秘要》中也记载:“毗那夜迦常随作障难,故名常随魔也。假使梵王尸迦诸天龙等,不能破如斯障难。唯有观世音及军荼利菩萨,能除此毗那夜迦难也。”另外,与“加内塞”以单独的坐像出现不同,中国境内的“毗那夜迦”多为站像,而且常与其他天神同时现身,如在莫高窟西魏285窟,它就与骑孔雀的战神塞犍陀天、骑青牛的湿婆前身摩醯首罗天形成三角形布局;在隋代244窟中,它又与龙王分列菩萨两边;在隋代404窟中,它则与羊头神北南对立。

 

走向世界,大篷车与马戏团里的大象身影

1941年,美国迪斯尼推出动画电影《小飞象》。电影中一位叫“珍宝”的母象随着马戏团的大箱子四处奔波,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旅途之夜诞下了拥有超大耳朵的小象“丹波”。2019年同名真人版《小飞象》登陆全球影院,时隔78年之后,这个会飞的大象仍赢得了3.75亿美元的票房。从地理纬度上看,欧洲和北美年平均气温较低,缺少广袤的森林与干旱草原,不是野生大象生活的理想区域。与《小飞象》的故事相似,欧美地区大象的出现也与早期马戏团的巡演相关。

马戏团,英语为Circus,源自于拉丁文“圆圈”,是进行马、象、狮子、老虎等动物表演的团体组织,它起源于古罗马的斗兽场。10世纪前后,由于印度中部战乱频仍,一个被称为“罗姆人”的族群离开印度向西迁徙,他们没有固定的居所,驾着大篷车四处流浪,以卖艺、占卜和打小零工为生,欧洲人将他们称为“吉普赛人”。由于没有固定的职业,不少吉普赛人赶着驯象四处表演谋生,这客观上推动了大象从印度、伊朗等地向欧洲、美洲的旅行。

18世纪中后期,英国杂技演员飞利浦·埃斯特利训练出在马背上骑乘表演的技术,并创立了“埃斯特利英国骑士学校”培养这方面的杂技人才。不久之后,他就将这一技能创新推广并撑起大帐篷进行公开表演。为了增加马戏表演的观赏性,埃斯特利四处购买大象、老虎、狮子等动物,并拉上自己的大帐篷四处巡演,现代马戏团就此诞生。随着埃斯特利马戏团的成功,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马戏表演的行业中来,更多的亚洲、非洲驯象被购买并输送到欧美地区,开始上演一出出如同电影《小飞象》的大象旅行故事。到了19世纪早期,拥有大象的马戏团开始在美国各地巡回表演,那个年代的美国人很少见到大象,因此很多人把大象视为新奇的事物,人们还留下“see the elephant(见过大象)”这句俗语来表示自己或他人“见过世面”。

美国人对大象的喜爱还表现在政治领域。19世纪70年代,在美国的《哈珀斯周刊》上,漫画家托马斯·纳斯特分别以长耳朵的驴和长鼻子的象比拟美国民主党和共和党。这本是两幅讽刺漫画,想不到共和党人认为大象憨厚、稳重、脚踏实地,用大象的形象来代表自己再合适不过;而对手民主党也看上了驴子的勇敢和智慧,两个政党便毫不犹豫将驴子、大象设计进自己的党徽。不过到了2010年,民主党用字母“D”更换了原来的驴子党徽,共和党的大象党徽则仍旧保留。“驴象之争”以大象笑到最后而告终,这也从侧面反映出美国人对大象的钟爱。(刘小方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