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色1894,人类瘟疫史上的噩梦(上)

*人文社科

 

 

伴随世界大航海时代的来临与西方殖民活动的频仍,洲际间的人员与商贸往来日趋频繁。国际传染病作为人类交往活动的附着品,冲破地域藩篱,横跨大洋两岸,开始波及全球,显现出全球化传播的趋势。鼠疫作为人类文明的噩梦,在19世纪末掀起了第三次流行狂潮。正是缘于这次大流行,中国近代国境卫生检疫事业在与疫魔的斗争中逐步发展起来。

 

近代海关检疫事业的兴起

14世纪在欧洲肆虐的黑死病,促使各国关注国境卫生检疫事业,重点是口岸卫生检疫。1383年,在法国最大的海港城市马赛建立了海港检疫站。随后,那不勒斯、热那亚、威尼斯等欧洲重要港口,都对港口疫病防治予以立法,防治举措包括通风、熏蒸、曝晒、消毒、焚烧、管制水源等,颇具现代检疫雏形。1385年,威尼斯增设了特殊卫生官员,专司检疫之职。缘于此,检疫作为口岸管理的一项重要职能,在欧洲各国被广泛普及和推广。检疫的种类,也由以人为主要对象的卫生检疫,延展至动植物病虫害的动植物检疫,以及商品和食品检疫。

中国的口岸卫生检疫,最早缘于市舶司制度,但未形成常例。近代以来,随着国门洞开,外国侨民在通商口岸享有经商、居住、传教等诸多权益,为保障本国侨民的人身健康安全,英、法等国领事仿行欧洲惯例,向清政府提出在口岸实施检疫。囿于治外法权被列强所褫夺,清政府以不熟谙国际法检疫章程为由,惟恐因检疫问题与外侨发生直接摩擦,遂将检疫权交付由英国人控制的海关具体执行,并听命外国领事和海关医务处外籍医官处置。

 

 

江海关大钟楼

 

1862年,江海关税务司拟定了检疫章程,经各国外交使团商定同意,呈请清政府照准。检疫章程实施后,江海关出资延聘西医,署理上海口岸检疫事务。1863年,江海关税务司修订了检疫章程,并刊布细则,规定海关行使检疫权时,应当与驻沪领事团协商行事。与此同时,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开始在上海筹办海关医务所,负责口岸检疫,这是中国最早的检疫机构。当时,海关医务所配备有16名外籍海关医务官以及1名中国籍海关医务官。海关医务所的建立,为推动上海及中国口岸检疫与防疫工作起到了积极作用。很快,各主要海关均在口岸建立类似机构。1870年,海关医务所采纳嘉米森建议,扩大口岸检疫范围,规定:限定期限内,报告口岸船只的疫病及海员健康状况;搜集口岸流行病的传播情况,分析病种及病源;研究口岸常见疾病的成因、类型,以及疾病与季节、气候间的关系;向税务司报告疫病死亡率等。

1860年,清政府在英法联军的威逼下签署《北京条约》,准许华工出国务工。此后,大批华工前往南洋、澳大利亚、美洲等地谋生,人员的跨国性流动给传染病的国际化流行创造了便利。1873年,东南亚的暹罗(今泰国)、安南(今越南)等地发生了严重的霍乱疫情,不少华工为躲避瘟疫之灾,纷纷提前回国,顿时给口岸的防疫工作带来巨大压力。为防控疫情传入国内,上海道台颁布《海港检疫条例》,提出了8项具体检疫措施,对往来上海口岸的船舶进行严格检查,这是中国第一个地方性海港检疫法规。但囿于当时的关权被列强所褫夺,以致检疫权亦被列强所操控,在当时的华人看来“以西法治中人,残酷异常,多至殒命”。凡检疫事项,均听命于西医,中医无从过问。

1874年,江海关在《海港检疫条例》的基础上,刊发了《上海口各国洋船从有传染病症海口来沪章程》。章程相较于条例,将口岸检疫的卡口前移至吴淞口,试图从源头掌握疫情。章程规定,凡外国船只驶入吴淞口时,即安排管理灯塔和潮势之人赴船查问是否来自疫区。倘若查实,则命令该船悬挂黄色旗号由吴淞口入沪。此时,沿途的河泊所见挂黄旗船只,则引导其在黄浦江特定码头停泊,并委派水上巡捕严加看守,同时通知海关医务处验视。章程还规定,何处为疫区,由江海关监督及各国领事官会商决定。疫区船只需停泊或隔离多长时间,由海关医务处和该船属国领事商酌办理。可见,检疫权完全由海关及各国领事全权署理,清政府无权置喙。

尽管中国的近代检疫制度已初步建立,但囿于检疫权被列强褫夺,游离于清政府管控之外,且检疫所需的专门医院、研究所等基本设施尚缺,以致口岸防疫工作未形成群防群治的合力。在面对大规模、突发性国际传染病时,这一脆弱体系的弊病很快就暴露无疑。1894年东亚腺鼠疫的大流行,就直观展现出这一窘况。

 

1894年东亚腺鼠疫的疫源

按照今天的医学常识,人们已知鼠疫是由鼠疫杆菌导致的传染性疾病,中世纪的欧洲称之为“黑死病”。近代以后,日本医学家称之为“百斯篤”。中国人依据日语发音,称为“配斯忒”或“百斯笃”。鼠疫是一种烈性传染病,死亡率极高,主要以老鼠、豚鼠、鼹鼠、旱獭等野生啮齿类动物为传染源,并通过跳蚤、虱子等传播介质传染给人,极易在人与人之间传播。

 

 

黑死病

 

鼠疫主要有三种类型,分别是:腺鼠疫、肺鼠疫、败血型鼠疫。据学者考证,1894年在东亚流行的鼠疫,属于典型的腺鼠疫。有关1894年东亚腺鼠疫的疫源,学界已有讨论,多数认为这场瘟疫肇起于云南边境。1772年至1855年间,云南就有87个县报告有鼠疫。1855年,鼠疫在云南省内急遽扩散,并延展至周边省份,死亡人数高达73.3万人。粤海关法籍雇员何协于1871年至1873年间,多次深入云南省内,从当地人口中获知一种名为“痒子病”的传染性疾病,其发病症状与鼠疫极为相似。这种病传播速度快、死亡率高,患病者数日内必丧命,很快整个村庄的村民都会染此病死亡。不仅在云南境内,临近的寮国(今老挝)、贡榜(今缅甸)等亦发生有疫情。

据史料推断,1894年东亚腺鼠疫的传播路径主要有两种可能:一是沿着滇粤陆路通道传播。从医学地理学上看,横亘于云南境内的怒江天堑,无形中将鼠疫的疫区划分为感染区和非感染区。咸丰五年(1855),云南省内发生叛乱,镇压叛乱的清军越过怒江,在征战中感染鼠疫,很快就传入内地,致使疫病在两广一带传播。

二是沿着桂粤海路商贸通道传播。据美国学者Carol Benedict研究,当时的鸦片贸易十分兴隆,仅从印度输送鸦片,无法满足庞大的中国市场需求。在英国商人的怂恿下,云贵边民开始私种鸦片,并贩运至东南沿海。这一贸易路线大致从云南的东南部传至广西,而后经过北海,传至海南岛及珠江流域。鼠疫很有可能由北海经海路,传至广州、香港等地。

第二种传播路径被大多数学者所认同。鼠疫史研究专家冼维逊指出,波及东亚的腺鼠疫极有可能是从广西,沿着西江水系,经珠江航道传入广州的。此外,由北海港至广州港的海运通道也是主要传播渠道。日本传染病史研究专家饭岛涉通过对比西南与岭南间的贸易量,从而推断鼠疫经云贵地区传播至广东的可能性较大。中英《烟台条约》签订后,北海作为通商口岸的地位愈加重要,蒸汽船被广泛使用,为鼠疫的传播提供便利。饭岛涉在《鼠疫与近代中国—卫生的制度化与社会变迁》一书中指出:“鼠疫是云南的一种地方病,起源甚早。1867年,广西北海就暴发过规模较大的鼠疫疫情,并且迅速在广东沿海都市散布开来。”

 

东亚腺鼠疫的流行及海关应对

肇起于中国西南边陲的腺鼠疫,沿着水运航道,最早在广州肆虐,进而波及香港、上海等地,并在东亚各国间传播,后逐步演变成一场跨国性传染病。为了深度了解1894年东亚腺鼠疫的流行及海关应对,笔者依循腺鼠疫传播路径,择取广州、香港、上海、横滨四个城市予以介绍:

 

广州的疫情及其应对

广州是较早暴发鼠疫疫情的口岸城市。据1879年5月23日刊载于《申报》的《奇瘟入粤》报道:“俄罗斯国于今春流染奇瘟,患者越宿即死,西语名曰泼来(plague的译音),继知业已退尽,曾叠登本报。今接香港信知,粤东番禺县境亦有是疾,中国人谓之黑斑,人于日间患此,至晚即死,有一村落共死三百余人。广州西北郊有一地名红山石基,每日约死十人,又有一村共居九千人,已死四百余,甚是可畏也。”据粤海关雇员摩根编纂的《粤海关十年报告(二):1892—1901》所载,1880年至1894年间,粤海关已屡次接获鼠疫疫情报告。

已知的最早病例发生在1894年1月16日。一位名叫内尔斯的传教士兼医师,前往将军府为其儿媳诊治。据传教士自述:“渠于鼠蹊发见一疼痛肿块,体温在华氏104.8度,脉搏160,伴有瘀斑疹,患者后竟痊愈。”此后一个月内,广州城内疫病肆虐,鼠疫蔓延。从1894年3月1日后,广州地方报纸连续刊登了鼠疫疫情的通告,据此鼠疫开始在广州流行。1894年4月29日,据《申报》刊文,广州城南护城河一带的南胜里,居民感染鼠疫者甚众。南胜里是旗人与回民杂居之处,这一带流民众多,人员流动频繁,卫生条件恶劣。疫情很快沿城东的北横街与西关连登巷一带扩散,人口稠密的西关和老城厢也遭致疫病侵袭。据报道,西关的患者最多,这里一直是岭南地区重要的丝织业和商业中心,囤聚有十八甫、十三行,且邻近沙面租界。高密度的人口聚集区,加之恶劣的环境卫生,以及公共卫生设施的不健全,使得疫情迅速扩散。6月后,疫情开始从广州城内向周边州县肆虐。

 

 

粤海关旧址

 

粤海关很早就关注到鼠疫,并时刻记录疫病流行情况。早在 1882年,北海关医官劳奥利就向粤海关报告有鼠疫疫情。该疫情最初出现在钦州,随后传至廉州,并在北海蔓延。1894年广州疫情蔓延时,粤海关医师礼德通过对病例分析,指出广州的鼠疫极有可能是由北海经陆路传入的。之所以得出这一结论,在于同属疫区的香港比广州发生疫情时间稍晚,但香港与北海的海路距离较广州更近。粤海关在持续关注疫情的同时,深知鼠疫给广州贸易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。缘于各关陆续采取严防措施,使得广州赴各港口的船只必须接受检疫或隔离,以致大量货物滞运在港口内。当时,江海关还公布强制检疫措施,要求对往来沪穗两地人员实施强制检疫。检疫合格者才能派发“免疫通行证”,凭借此证方可进出上海。尽管各地都采取了不同程度的检疫措施,但粤海关并未采取得力举措,甚至傲慢地认为广州民众自古对天灾人祸就有显著的免疫力,不会造成太大损害。与此相悖的是,拱北海关受澳葡当局的压力,采取了有效的防疫措施,以致澳门未遭受较大损失。

守土有责的广州地方衙署对疫情采取漠视无为的态度。在疫情严重时,广州城内每天有三五百人死于鼠疫,从疫病暴发到6月,已有近4万余人相继死亡。但从广州地方衙署给朝廷的奏折中,未见有疫情奏报。眼见疫情沉疴难祛,死亡人数骤然攀升,官府却未采取任何有效的防治措施。笃信巫觋的地方官员,竟借助沾醮祈禳,贴出告示要求民众禁止屠宰牲畜,以保全性命。不久,又告诫民众禁止捕鱼。广州府太守张润生,还与南海、番禺两县县令,前往城隍庙设坛祈禳。民众在官府的影响下也纷纷效仿,举行盛大的祈禳仪式。

为了应付民情舆论,广州地方衙署胡乱指责流民是疫源,对流民聚集的社区进行强制疏散。为了保障八旗官宦及家眷的安全,官府将驻地兵弁调往他处。当时,城内有民众谣传,疫病乃洋人故意所为,引发城内骚动,竟“有乱民执某西妇而殴之”。为保障外国侨民的安全,经粤海关出面协调,由广州地方衙署护送外籍雇员至沙面租界暂避,“粤海关办公之各西人俱避居沙面租界中,盖防波累也”。此外,官府还谎称疫症流行时,有外省哥老会匪首窜入广州城内,趁瘟疫横行之时,散布谣言、扰乱民情,并刊布《严拿匪党》告示,缉拿匪徒。为此,官府从“南海、番禺两邑宰各派干役四十名,分布城厢内外,明察暗访,务将造谣匪犯获案严惩”。

相较于地方衙署的无为,广州民间慈善人士及团体则颇显主动,不少人捐资舍药,救治民众。广州士绅刘学询倡议在西关一带设立养病施医所,对患者进行救助,这一提议很快就得到缙绅的认同,不少人慷慨捐资,赞襄善举,收治患者不下千人。广州的救济院也积极行动,在疫情高发期,救治疑似患者。但因为人满为患,“几无空足之地,常有不得其门而入,以至毙于道途者”。西医也积极投身于救治活动之中,美国传教士伯驾创立的博济医院就收治有不少疑似病患,但主要以外侨为主。疫情流行期间,医院还专门制发特效药丸,分发给外侨及皈依基督教的华人教徒。(董强)(未完待续)